我遇見了一個春天的精靈,他說,傻子才在這裡生根。這種永恆不變的冬天,沒有什麼能夠甦醒。
我便突然覺得可笑了,我剝去外衣---全部的外衣,到森林裡奔跑,將自己埋入雪堆中,
直到窒息的邊界。寒冰肆虐,我翻個身滾出雪堆,唯一纏在腰上的裹布卻沒有溼透,
招搖地突顯那深黑。這裡的冰雪永不溶化。
我躺著,四肢癱平,雪白皮膚一點也沒有凍紅的跡象,沒有發顫,沒有刺痛。
我的哥哥是王,我們是冬天的兒子,冬天的孩子永不凋零。

可是他卻死了,在昨天,像入春的雪般。
我不允許自己悲傷,現在,我是王。

我冷冷看著我瘦長結實的身軀,用一道與己無關的漠視。
那是從父親繼承的完美線條,精壯而沒有突出的肌肉,皮膚柔滑如綢緞。
但這不屬於我。
從此時起,一切都是我的,天空是我的,星辰是我的,雪地是我的,森林是我的,皇室和平民,
金銀財寶,城堡屋舍,全都歸我所有。
而我,只有我,不屬於我。因為我是王,王是屬於冬天的。
我曾去過春天、夏天、秋天的王國,它們都有奇異的色彩,嘈雜喧鬧,溫暖得令我無法忍受。
我必須活在冬天,我不想做王,但也不想花上一輩子---或許是永遠---被貴族通緝。
我站起身,漫步走回我脫掉外衣的地方。就掛在森林外邊的樹上。一件雪花織成的襯衣和長褲,
外頭罩上絲綢製長袍,長袍比我的身高要長出數尺,冰藍色鑲著銀邊,有成排黑色鈕扣及綴紋,
內裏也是全黑。我拉起袍上的兜帽,走回我的城堡,在雪地上拖出長長一條痕跡。

明天就是加冕典禮,此時王座所在的大殿中空無一人,貴族們都安份地待在客用寢室。
我站在王座前,靜靜凝視它,陷入迷惘的思緒中。
那是我就要獻出永恆的地方。
有一瞬間,我感覺自己似乎可以轉過身,就這麼離開,逃到冬天的某個角落。
但我只是閉上眼,深吸了口氣,吐出,然後將所有荒謬的想法忘掉。
我眨眼睜開,突然,王座下有條不起眼的接縫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我走向前推開巨大沉重的王座,
底下露出一塊幾乎看不見的隱藏拉板,比王座略小些,靠近上側處有個和手差不多大的凹槽。
我把手伸進凹槽用力一拉,意外的很輕易就拉開了。
裡面顯然很深,我探頭看去,只有一整潭黑暗覆蓋,其他什麼也看不見。
於是我再次眨眼,點亮我冰藍色的虹膜,照亮整個視野。
現在亮多了,無限蜿蜒的大理石階在眼前展開,大理石造的狹長壁面甚至泛著點點銀光。
一股急躁的衝動盤據在我腦中。我記得哥哥曾告訴我,那是種叫做好奇的雙面刃。
我想知道下面有什麼。
"那就下去看看吧。"我的淺意識悄聲說。
我知道我應該叫衛兵來,讓他們去看下面到底有什麼,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拋開規束了。
我斷然步入。

走了許久,約有上千個石階呈螺旋向下繞圈,通道完全密閉,似乎直深入地底,壁面都結了霜。
難耐的煩躁感隨著我心跳頻率升高,雙腿微微顫抖。突然間,我聽見了那個聲音。
一開始非常細微難辨,我越往下走就越能清楚聽見,某種幾近低語的歌聲,空洞而輕柔,
跟著回音往上流洩,像是熟悉的搖籃曲,又像未曾聽過的詭譎歌謠。

「你唱 你唱 你讓我唱

  你讓我唱到安眠

  你讓我唱到淚流」

我加快腳步。

「小鹿說我的孩子很美 眼睛轉著 眼睛轉著

  低頭親吻 血流成河」

出口就在前方,再二十階。

「麻雀說我的孩子惹人憐愛 為他高歌 從不休憩
 
  我微笑 塵埃死寂」

十、九、八、七---

「啊 啊 多希望能為你唱到永遠

  父親的頭顱 母親的心臟 兄長的靈魂
 
  讓我 為你唱」

我愣住了。
走下最後一階的剎那,我倏然忘記剛剛的歌詞有何怪異之處。
我從不知道城堡底下有如此遼闊的空間,沒有任何隔牆,弧狀的大理石圍壁厚重的閃著銀光,
往後看去剛才的階梯整體就像巨大的圓柱,和其他刻著咒文的圓柱一樣像上延伸,貼著壁面建成,
完全對稱,天花板也高不見頂。這裡整個空蕩蕩的,除了正中間的祭壇,它就對著樓梯口,
閃耀的純銀鑄成,雕滿繁複花紋,和我長袍上的很像。兩側擺的透明蠟燭搖曳銀色火苗。
我用力搖了搖頭,努力不去猜想祭壇的用途。
接著,我才意識到,有雙眼睛正盯著我看。
它沒有眼球,那是兩個深邃的黑洞,卻能清楚感覺到它懾人的視線。
我想我找到歌聲的來源了,幾乎完全是半透明的人形,也解釋了我為什麼沒第一眼就注意到它,
它不是人,不是任何我所見過的生物---無論是書中的圖片或是實體。它像冰鑄的人類,
或者手臂和體側之間有薄膜的精靈。它沒有耳朵、沒有嘴巴,但我十分確定它能說話。
它坐在祭壇上,雙手撐著台緣,沉默的盯著我看。
我屏住呼吸,無法移開目光,頭部陣陣抽痛。

過了一會,它終於唱道,

「小鹿說我的孩子很美 血流成河」

它一出聲,身體便泛起點點藍色螢光。

「麻雀說我的孩子惹人憐愛 塵埃死寂」

歌聲像是從胸口傳出的,有細微共鳴,空蕩的迴響著。

「我用心臟換他的頭顱 兄長的靈魂換你的自由」 等等...什麼?

我感覺腦袋被狠狠重擊了一下,突然想起那首歌,完全相同的旋律,那首母親死前,
曾無數次在我床邊輕哼的搖籃曲。
它原本的歌詞是這樣的。

「你唱 你唱 你讓我唱
 
  我為你唱過黑暗

  我為你唱過憂傷

  小鹿說我的孩子很美 眼睛轉著 眼睛轉著

  低頭親吻 日幕垂落

  麻雀說我的孩子惹人憐愛 為他高歌 永不休憩

  我微笑 輕聲絮語

  啊 啊 我多希望能為你唱道永遠

  父親的祝福 母親的親吻 兄長的擁抱

  讓我 為你唱」

童年裡聽過一遍又一遍的歌謠,我怎麼能夠遺忘?
但剛才的歌詞---我這才發現---巧合得令人作嘔。
父親的頭顱---我父親是斷頭而死的。
母親的心臟---父親死後,貴族們控訴我母親謀殺,她被銀劍刺穿心臟,釘在牆上。
兄長的靈魂---我哥哥......
我不願再想下去。

我猜,它就是神話裡傳說中的祈願妖精,那個出現在床邊故事裡,卻從來沒人見過的生物。

儘管母親的願望殘酷,也比不上哥哥所許的願令我震驚。
就因為我的自由?
現在我才了解為什麼,父親不只一次諷刺的對我說他們都太愛我了。

我還來不及消化這個事實,妖精便跳下祭壇,逐步像我走來。
我只是靜靜站著、等著。因為我幾乎確定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。
我能看見它兩側腰際的螺旋花紋,和仍泛著螢光的光滑膚面,美得讓人能在任何情況下分心。
它的腳底踏過光亮的大理石地,沒發出一點聲響,最後,在近到離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。
我的胸口快速起伏。它的臉都要貼上來了。
在我的心臟跳出胸膛之前,空氣微微抽動的聲音閃過。

「自由。」直到你預備做王。

它說出那句話的瞬間,我腦中忽地出現哥哥這麼說著的畫面。
這是最後一句話。
我睜大雙眼,看祈願妖精在我面前一點一點變成我的模樣,下一秒,我就踏在雪地中,
眼前是整片杉林。
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,我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。自由。這就是哥哥用靈魂換來的。
不需要再思考,我知道我應該---我想要這麼做。
也許有時候,逃跑並不是那麼荒謬。
我將長袍脫下,翻過來穿上。
我深吸了口氣,邁步奔向自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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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ster 九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