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午後,我從逢魔的噩夢中驚醒,忽然有些失憶。在神遊過一個下午,一塊難以下嚥的麵包後,我輾轉了整夜,直到清晨。

清晨,充斥著苔蘚的氣味,我拄起雨傘來到一條山路前,盛夏的草木很繁茂,柏油鋪成的黑色坡路很陡,適合失眠的人在自己的喘息聲裡享受疲倦。至少我是這麼盤算的。

一條黑狗卻從樹林裡走了出來。牠確實是用走的,步伐非常優雅,烏黑毛皮上映著枝葉破漏的光斑,緩緩停在了我面前。那對深棕色的眼睛看著我,前腳和軀幹卻朝向前方,牠輕輕搖起尾巴,像是在說服我跟著牠前往天涯海角——

但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。我說。

於是我無情地走上自己的路,然而那條黑狗也同樣頑固。牠很安靜,只是一路跟著我,時而兀自在前方開路,時而回頭看我,時而甚至跟到我腳邊想防止我掉頭逃跑。

好吧,你到底想做什麼?我無聲地用雙眼傳達我的無奈。

當然,黑狗沒有回答,溫和的眼睛裡寫滿動物的思緒,等著我繼續前進。

最終我還是妥協了。也許是逐漸消失的蟲鳴,也許是流動的溪澗,也或許是逐漸崎嶇的林蔭小徑,那股奇異牽引我跟著黑狗走向深處,來到一個山岩聳立的地方。山間壑谷,瀑布淙淙的聲響傳入耳中,我情不自禁,隨著狹窄木橋進入到另一個隱密的無人之境。

右邊,陽光自天坑傾瀉而下,沿著瀑布淌入溪水,就連石崖間的綠葉都被灑上光的顏色;左邊,卻是龐大而黑暗的洞窟籠罩在眼前,角落的石碣上雋刻著「夜燕窟」三字。

從我的腦海深處,忽然想起了這樣一段記憶——

似乎是在不久以前,山腳下的那個男人曾經這樣說過:這是一座無名山,山路險峻,時有毒蛇,卻有一隻黑狗會在前頭領路。黑狗喝山裡的溪水長大,是整座山上唯一的一條狗,而牠的同伴⋯⋯

是一隻巨大的黑色蝙蝠。

洞窟上,一雙琥珀色的瞳眸從陰影裡倒看著我。

身為一介人類,生活在陽光底下的生物,從來只能看見黑暗的輪廓。而和他四目相對時,我感受著他的巨大,他野獸的氣息,生靈的古老。

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一隻蝙蝠,但我知道那確實是個巨大的生物。

黑狗款款上前,稱心地趴伏在洞窟下,腦袋昂成了個習於仰望的角度,目光微微發亮著,彷彿能看穿那片黑暗。

「我的朋友很固執。」

蝙蝠,他低聲開口,沉重的話音迴盪山壑。

「看出來了。」我友善地笑道,「我猜,我也是被帶來聽你的故事的?」

我的歲月。他也笑了。只是我的歲月。

 

他和他的同伴們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了。

那時黑狗還不在,他們和所有的同類一樣結群而居,日落覓食,日出而息,山林裡什麼都有,也什麼都沒有,所以他們長成了數量龐大的一群,大到佈滿整個洞窟,整個洞窟,都是他的小蝙蝠群。

他的,直到一天,終末的那天。那人不請自來,又兀自而去,用他們不懂的謊言棄毀承諾,灼紅的火焰和巨網如時而來⋯⋯

人類?其實無所謂。悠長歲月,世界總在毀滅與生生不息間週而復始,天災,人禍,更兇猛的野獸天敵——他們也始終不曾斷送在時間的洪流裡,即便是那一天。

但,他們會選擇離開,飛到更深更遠的山,不再回頭,就像他聰明的小蝙蝠群。離開,只有他留下了,在他的山上。

因為他不捨得洞窟外的那朵小花枯萎。

所謂大山之主,其實山林本無主,只有遠離塵囂的一些生靈和精怪,以及山神。

山神,即山。

 

他不能離開他的家。

我靜靜豎起耳朵,似乎聽見他在故事的結尾這麼說道。但這故事不好評論,我想,要說點什麼算得上安慰的心得還有些困難。

「那牠呢?」

所以我低下頭,看向那隻正瞇眼打起盹的黑狗。

「⋯我的摯友,固執的孩子,從牠母親的遺體埋進土裡的時候,我就認識牠了。」

他像是被傳染了倦意般也跟著瞇起眼。

⋯他們不是喜歡陽光的生物,天性如此,然而,牠是唯一在陽光底下出生,卻自願走近黑暗的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那你得問牠。」龐然大物微微顫抖,發出了歡快的笑聲。

如何,若是知道答案,你也可能留下嗎?他笑著問我。

我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。我不屬於這裡,就像牠,總有一天也會同樣的離你而去。

「不,」他很快的反駁,沒有一絲遲疑。

「我的摯友,他一直陪著我。」

一直。

奇異的聲波迴盪著浸入胸腔,令我無法懷疑他的話,也無法擺脫那排山而來的重量。沈默中,轉身從陰影裡望去,陽光就近在咫尺眼前,我試圖想像他的歲月,頓時感到有些空虛。

「那你就這麼永遠待在這嗎?也把牠永遠綁在這裡?」

「⋯我說過,牠很固執。」

此時,腕上的手錶跳了一格,光影傾斜著變換軌道,將洞窟照出了微微影像。

我睜開眼睛,看一隻緊裹成一束的巨大蝙蝠倒掛在岩壁上,空曠之中,黝黑的龐然大物異常突兀,是猛然一見會心臟驟停的景象,很莊嚴,令人生懼。

然後我才明白過來,這裡的一瞬間和永遠有著同樣靜止的影子。風,雨,日昇月落,鳥獸和人卻要從這裡繞道,那是沒有消亡的時間⋯沒有時間。

「好了,你該回到你的時間了。」

霎那間,他張開巨大的薄翼,像是撐開雨傘的聲音,我恍惚看見天光被鋪上了一層遮蔭。

太快了,我說。但是,「好吧。」我將拄來的傘放在洞窟旁。

「如果我想起了忘記的東西,也許會再回來。」

 

沿著空曠的小徑下山時,我回過頭,有些刻意,正好看見黑狗慢慢爬起身,牠靈巧地跳躍到溪床間,四肢穩穩踏在幾塊溪石上低頭喝起水來,而牠修長的腳底下,沒有一點影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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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ster 九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