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好害怕。」
女孩臥坐在床,對前來探病的友人說道。
她的雙眼深陷迷亂,一頭長髮淩亂如麻,像是被手指絞扯過一般。
「妳說…若是…
她窒息了一會。
「若是…我們死後便消失了…該怎麼辦?」
友人盯著她魔樣的眼神,忽覺心頭發寒,低下頭,陷入了沈思。
某個遠離塵囂的小鎮,一種奇特的疫病,悄然擴散開來。
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小鎮,既無怪力亂神,也非世外桃源,只是個臣服於兩座山頭,因此被地域稍稍遺落的平凡小鎮。
這樣的小鎮,此時,正有大片烏雲在上頭扎根。
沒有預警,沒有徵兆。
不知是從何時刻開始的,鎮上所見之處,皆被籠罩在大片的寧靜之中,寧靜得壓抑,壓抑得瘮人。本就老舊的牆舍及地磚斑駁污損,家戶閉門不出,偶有行人三兩,只見茫視著前方喃喃自語,彷若深陷幻象。
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,眾多閉鎖家中的鎮民則更為慘澹。
這種前所未聞的疫病,有著奇特的症狀及強盛的傳染力,從已明智的幼童、青年到壯年,尤其本就染了其他病症、或者先天體弱的孩子們,幾乎無一倖免。他們一個個宛若走屍,眼窩凹陷,面色枯槁,時而帶著狂亂的眼神尖叫不止,時而悲絕慟哭,又再者陷入無盡的抑鬱沈思。
這無人知曉的病症,不致命的,在鎮上繁衍著巨大的恐慌——不過數日時間,便將小鎮的運行破壞殆盡。
疫病擴散之快,就連倖免者,都不禁絕望。
於是,他們將倖存的人聚眾起苦思數日,只求能找出解決的辦法。
「這到底是什麼病?」
「從沒聽說過呀…」
「我記得聽城裡人說過…不對、那是黑死病…」
「是不是該跟外邊的人聯絡看看?」
「負責傳信的人都不在了,就剩我們這些老弱殘兵誰能去?」
「再說萬一把病傳出去了…」
「這真有解藥嗎?」
……
……
如此持續數日,卻始終沒個結果,眾說紛紜,仍是一片茫然。
「解藥?這種東西不存在的。」
某刻,有位雙目已是半癲的年輕男子如此說道。
偶爾也會有這樣的人出現,和染病的人不同,他們並不瘋,只是絕望,只是事不關己,只是,放棄了。
立時,他便被請了出去。
當存亡擺在跟前,清醒的人都不該放棄。
倖免者大多是父母及尚未明智的嬰孩,其餘僅有寥寥幾位老者、醫生、以及一名青年。
而眾人當中,青年顯得尤為突兀。那是個有著一頭黑髮、性格沈穩的俊雅青年,在這數日裡,他每每按時出現,卻從來是不發一語,僅靠在牆邊,用一種淡而隱含迫切的目光凝神於討論之中。
沒有人不認得他,也沒人注意他的存在。
但,正當眾人僵持不下,眼看就要沒於絕境之際,一位醫生卻忽然抬起頭來,鏡片下滄桑的目光掃向了牆邊。
「你認為呢?」
他用那與外表並不相襯的宏亮嗓音問道。
一時之間,所有人的目光紛紛望向了同一方向。
感受到突如其來的關注,青年渾身一顫,眨了眨眼,彷彿方從淌流的思緒之中驚醒一般,卻仍異常迅速的反應了過來。
他稍作猶豫,吐出了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:
…源頭。
眾人聞此,竟紛紛茫然了。
——是啊…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?
…不知卻沒有一人提出過。
在一片驚詫中,青年悄悄躲回了角落裡。
他並不喜歡公然與群眾交流,以往更鮮少在這種場合出現…可同時,他也有不得不參與的理由。
此話一出,眾人便立時著手追查。
然而,說得簡單,卻沒想到在這與世隔絕的小鎮裡,竟硬是費了整整七天,才查到了女孩的身上。
她,是鎮上唯一一間書店老闆的獨生女。同青年一般,雖與她有交情者不少,卻也鮮少露面,因此,最開始知道她染病的人除父母外,也只有那從小伴著她長大的好友了——甚至於她的戀人,都是死纏著她的父親才勉強套出點消息的。
而說到她的戀人——
一聽見女孩的名字,青年即恍如被懸在胸上的大石砸中了一般。
——沒錯,他確實想過。
聰明如他,早在疫病爆發之前,在女孩一連數天對他避而不見時,就有了不祥的預感。而當他聽聞疫病傳開的消息,便立即明白了——就算她那愛面子的母親每每言詞閃爍,就算她慈祥寡言的父親不願多說,他也知道——脆弱的她想必是沒有逃過。再者從女孩消失的日子算起,不難推測,她大抵就是源頭了。
只是,他逃避了。
他是見過染病的人的,曾有無數次,他只是望進他們漆黑無底的雙眼,那種不寒而慄的刺癢感就從頭頂毛到了心坎底,令人發怵。所以,面對一無所知的鎮民們,他既不願讓他們去求證這個可怕的可能性,更不願親口說出這個事實。他聽著鎮民們的討論,不斷推翻又證實自己的想法,不斷攢著層層疊疊無比糾結的思緒膠著——直到,醫生望向他的那一刻。
看著眾人疲憊卻仍無比閃爍的目光,他腦中一鬆。
放了手。
他決定,他知道,自己終須面對。
就像此時此刻一般。
神情複雜地攔下眾人,回過神,他已然站在了一幢古色的木房前。
站在女孩家門口,抑鬱的氛圍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。他沒有躊躇太久,便搖響了門鈴。
那鏽蝕的門鈴鳴了三響,落下些許崎嶇的尾音。沈寂片刻後,門開了。
女孩的父母並沒有像其他倖免者一樣參與會議,而是留在家裡,一門心思照顧著女孩。當他們看見來者是青年時,雖並不訝異,卻也並不顯得歡迎,尤其女孩的母親,當即露出惱怒之色架起了防備。
可青年非但沒有半分退縮,反而無比堅定的看向他們。
「他們知道了。」
在女孩的母親開口之前,他便說道。一字一字,無比清晰地。
說完,便從門邊閃過,自顧自走了進去,轉彎,上樓,留下呆愣在原地的兩副滄桑面孔。
踩著樓梯的步伐很沈重,然而,真正見到她的那一刻,他的腦中卻是一片空白,彷彿千思萬緒都被瞬間拋諸腦後。
她的樣子並沒有想像中可怕,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孩,只是,她一身凌亂和混濁的雙眼,不免讓他心底一陣翻攪。
他沒有出聲,隨手拉過張椅子就坐了下來,好一會,就這樣,安靜地凝視著她。
而女孩,卻像是沒看見他一般,旁若無人地凝望著窗外,彷若深陷幻夢。
……
那是一種…逐日浸蝕的夢魘。
進食的時候,獨自望著窗外的時候,暮色西沈,看著秋蟬失去生命的身軀,花草凋零,喪鐘響起,又或者僅僅是夜深人靜的時候…總是,感到惶然。
在記不清的時日以前,她曾經,只是追求著什麼。
上千個無憂的小鎮生活裡,她翻遍家中為數龐大的藏書,那些綻放的文字和情感,令她無比沉醉,沉醉到,忘了逝去不止的時間洪流。
然後,命中註定一般,那一日,她忽然覺察到了。
每當她睜開雙眼,一切,都在改變。
她的日常並不像書裡,有神話,有永生,有鬼怪,有數不盡神奇的美好的光芒盛放的一切。
她的日常,是隨時間逝去,老舊丟棄的物品被燃燒、分解,像是不復存在般煙消雲散;後院歲數盡了的老貓被埋進土裡,不再作聲;而人的生命,又是那般容易殞落——病逝的男孩,衰退的老人,墜樓的年輕女子——多麽容易,變成棺木裡冰冷又蒼白的一具肉軀,再看不見、聽不見、感受不到這世間的一切,無法見證浩瀚星空,也再無法參與無限延伸拓展的未來,只能孤身化為塵土,消失在無止盡的虛無中,永遠沉眠。
她害怕了。物換星移,她害怕渺小的自己也終將被自然的循環吞噬,墜入虛空,化為粒粒塵土,最後,就連曾經活過的證據都不復存在。
她害怕,很害怕,很害怕,被恐懼啃食得一塌糊塗。
輾轉難眠的夜裡,她想,至少,要活得璀璨,至少,要留下永存的證據,至少…..
她也許什麼也做不到,那麼…她就還不能死。
可是憑什麼?
這麼多抱著遺憾逝去的人們,憑什麽她一定能走到最後?
她不想死,還不想,也許永遠也不會想,卻無法忽視那上萬種可怕的可能。
於是,她日日蜷縮顫抖,將驚恐埋進枕頭裡,讓哭嚎淹沒在沉寂的夜半時分,裝作一切都風平浪靜。或者,她以為自己做得到。
但,那時而恍惚時而清醒的神情,日漸陰鬱的氛圍,最後,就連她自己都明白她再也無法隱藏,疲憊得,難以承受。
所以,當她看見再親密不過的摯友坐在床邊,那溫暖的棕色雙眼擔憂地望著自己,終於,她受不了了。動搖,崩塌,她心跳得飛快,有股難以壓抑的痠痛積蓄在胸口,呼之欲出,牽引起全身的脆弱。她感覺自己在崩潰的邊緣,想尖叫,想哭泣,想把體內的一切都宣洩出來。
但最後,她什麼也沒做,只是眨著泛紅的眼匡,將所有心緒化成了一句話。
我好害怕。
然後,再然後,就一發不可收拾了。
女孩並不知道小鎮發生了什麼事,只是日漸瘋魔的,在每個惶惶的日子裡兀自煎熬。
日月推移,一天、一月、一年如流水般逝去,在那段恍惚的日子裡,她感覺身邊的人來了又去,像是有人和她說了些什麼,一回神,卻又仍孤身一人。
如此過了很久、很久,久到她早已忘了數算,究竟過了多久,久到,當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再不見蹤影,她才突然,驚醒了。
她迷茫有如遊魂一般搖搖晃晃下了床,光著腳,緩緩走出積滿灰塵的房間,經過幽暗的走廊,破舊的樓梯,同樣積滿灰塵的前廳,直到大門前。
轉開嘎吱作響的門鎖,門漸漸打開——放眼望去荒涼破敗、恍若廢棄許久的街景,令她出了神。
這是怎麼回事?
那籠罩在幽暗濃霧之中的行道上,人們個個面容枯槁,蒼如鬼魅,言行舉止卻依舊似是女孩所熟悉的鎮民們。他們笑著,過著詭譎的日常,神情中滲出絲絲晦暗。
女孩隨手攔下了個年輕人,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。那人先是一臉奇怪的看著女孩,一番打量後,隨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。他陰沈的笑了笑,說出了,一個荒誕的故事。
原來,在疫病爆發之後,鎮民們一直苦無解決方法,就這樣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小鎮越漸衰敗,那些沒染病的鎮民都紛紛逝去,而他們卻發現,染上疫病的人竟完全沒有隨時間改變,就這樣停留在了染病的那一刻。這個發現,令所有人瞬間是又喜又懼,他們知道,這代表他們所恐懼的可能不會發生了,卻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,更不知道未來又將會如何。
所以,這個故事是這樣的——
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小鎮的人們突然非常害怕死亡,害怕到死亡成為了一種疫病,感染了鎮上許多的人。於是,因為不想死去的強烈意志,奇蹟般,他們就真的這樣不老不死的活了很久、很久。他們感到非常非常幸福,即便生活並不富足,也仍為永恆的未來感到欣喜若狂。
直到,沒有染病的人們開始逝去,也不再,有新的生命誕生。
疫病的陰暗再次侵襲了他們,他們在孤獨的永恆裡失去所愛,失去了前進的動力,失去了曾經綻放的光彩,開始一成不變的,活著。
因為,他們有永遠的明天,而他們曾經所愛的人們,卻沒有。
包括女孩。
當得知父母、摯友與戀人都已逝去的那一刻,女孩,便成了半個空殼。
清醒的坐看一成不變的死寂光景,看著街上陌生又熟悉的走屍,她活著,能看見、能呼吸、能感受到整個小小世界,卻再也感受不到最初對生命的所有執著。
彷彿感受不到一絲疲憊般,她穿行在陳腐氣味瀰漫的濃霧中,不斷的、不斷走著,倏地,一列整齊排列的石碑穿破霧靄,浮現在了她的眼前。
石碑上什麼也沒有,是灰霧霧的一片留白,然而女孩卻直覺的知道,那是她所愛之人的墓碑。跪在墓前,淚水無聲落下,但當淚水落到墓碑上的那一瞬,一道強光毫無預警的包圍了她。再次抬起頭時,眼前,只剩下一張溫暖的面孔。
回過神來,女孩才發現,自己已然淚流滿面地將一切告訴了青年。
「傻嗎?」她問。
「不,我明白。」他說。
接著,他起身,拿出自己的珠鍊套到了女孩頸上,並輕輕握起女孩的手,將上頭的墜飾握進了她手中。
攤開手掌,一枚十字架映入眼簾,月色下散發出聖潔的銀色光輝。
「若妳問我,我會說,是信念。」他輕聲說道。
再次坐下,直望進女孩依舊迷茫的雙眼,他又開口。
「這是我的答案。但對於妳,也許更應該這麼說——這世界的道理與真實千千萬萬,妳又怎麼知道,自己所認知的就是必然呢?」
聞此,女孩愣住了。
她還真不曾從這個角度想過,明明簡單的一句話,卻輕易撼動了她此刻之前的堅信。
越想,越覺不敢置信。
她不明白,她怎麼會知道呢?從什麼時候開始,死亡從未知的不安,變成了已知的無可避免的恐懼?
但又或許…那樣的可能性確實值得恐懼?
她望向青年,想尋求一個解答——卻在看見他雙眼的那刻,恍然醒悟。
是啊,她怎麼會忘了呢?
青年看著她的神情,會心一笑,大手撫上了她的臉龐。
「是啊,妳明白的,不是嗎?」
「即使是,我也會和妳一起的。我們都會,和妳一起。」
我們都一樣的啊。他說。
一個月後,小鎮已完全恢復了生機,又變回到那個無風無波的平凡之地,而青年和女孩一家,則收拾好行囊,離開前往了城中。
並不是有什麼非離開不可的理由,只是他們都知道,那對女孩是最好的。
恐懼並沒有消失,也許永遠不會,但我們會遺忘,會忽視,會愛,會用盡所有綻放。
有時候,一種病,不過是思維的堵塞。
你以為你想得真切,卻不知,還有千絲萬縷通往大千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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