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滴藍色墨水滴在紙上,暈開、再暈開,寧靜地滲透留白,暈成圈圈漸淡的漣漪。

窗外,海的彼方,飄來一瓣邊緣噬紅的雪藍花。

我放下紙筆,鎖上門。
屋外全是冰白的覆雪,寒氣凍入口鼻,鑽進胸腔,釋出一抹螫人的寂寥。
那一頭,海的那頭吹來陣陣甜黑的氣息。那是種,混和了血腥與花香,蜂蜜與灰燼的甜美氣息。
它隨海風飄來,如同往常,筆直地朝我迎面襲來,在我身旁圈圈打轉。
它誘人地勾住我體內每絲神經,熟悉的震顫穿透全身,令我背上的漆黑羽翼猛然綻開,掀起一道流風。
引力,拉扯著。這是那座島嶼無聲的呼喚,我的雙翅渴望飛越海洋,躍入它的懷抱。
巨大的黑翼逐漸升溫,沸騰,像頭飢餓猛獸般興奮地顫抖,豎起每根羽毛。
於是,我順從它們的渴望。我總是順從。
我毫不費力地將它們延展開來,往上拉起,下壓,一躍而上。

天空蔚藍,海面無波,卻沒吐露出一絲平靜。
風在我揮動的雙翅間流竄,羽毛如浪潮波動,我被拂亂的黑亮長髮與一身白裙相互交纏著。
我朝遠方的黑點飛去,緩慢而從容,雙翅的焦躁與急迫卻隱隱扯動著我的胸口。

甜蜜的氣息更加濃厚了。
島嶼逐漸浮現在大海中央,染著鮮紅、雪白和幽暗的深藍。
我向上拉高到更接近天空、更遠離大海的高處,接著,俯衝。
我像隻狩獵瞬間的鷹隼,劃破海天之間撲落島陸,揚起大片飛雪。
彷若墜入了芳香濃郁的花芯,甜美的氣味立刻將我團團包覆,
雙翅像要起火燃燒般灼灼發燙,熱度在背上蔓延。
要說此刻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,就好比一隻猛獸抓到了牠的獵物,卻沒有立刻將牠殺死,
而是處在將尖牙咬進溫熱的皮肉中、讓鮮血混和著唾液泊泊湧出之前的片刻,那種渴望到達顛峰,
極度興奮的狀態,並甚至刻意延長這片段的時刻,好享受這種即將釋放渴望的愉悅。
而那隻猛獸,就是我的翅膀。
它們灼熱但安分地讓我收在背上,不再在乎我緩慢的前進速度,我能感受到它們的慾望,
而它們正等待著。
我提起腳步,穿梭進高大的樹林中,每棵樹都以藤蔓狀纏繞著彼此捲曲向上,
這些樹的每寸表皮、每瓣葉片和枝枒都光滑無比,底下深沉的閃耀,如深海鑽石般從暗裡浮出晶藍。
我將它們輕輕撥開好穿行而過。樹林裡沒有小徑,也沒有可辨認的記號,但我從未在這裡迷路。
我輕快的踏著厚重積雪,雙腳相互交替埋入雪中又抽出,直到島中央的圓形空地。

到處都是、染黑的甜味,染紅的白雪。
再沒有任何景象比這更叫人為之沉淪。

男人,女人,相互依偎、堆疊,或者散落各處。
他們蒼白的軀幹和四肢無力垂落,冰雪襯著艷紅鮮血,鮮血襯著他們仰望藍天的空洞雙眼,
原有的色彩流逝,只剩一具具泛白空殼。
若是穿過樹林的另一頭,便會看見航行的殘骸。
迷途船隻的終點莫過於此,沒有家,沒有奇蹟的指引,只有島嶼施捨的死亡與解脫,
最後,被眾人遺忘,成為虛幻的幽魂鬼影。

一隻黑色的獸穿行在死亡交疊的縫隙間,牠的毛皮黑亮,擁有耀眼的純白羽翼,牠四處繞尋,
牠一親吻純潔之人,他們空洞的軀殼便化為冰雪,在落地時開出瓣瓣嬌柔的雪藍花朵,
在雪地上粉嫩搖曳。

牠一看見我,就搖起尾巴,踩著沙沙雪聲快步跑了過來。
牠蹲伏在我面前,輕揮光芒滿布的雙翅,長了尖牙的嘴朝我露出了個像是微笑的表情。
我揉揉牠的頭,毛茸茸的耳朵,和鬆軟的頸部,引起牠滿足似的低吼,不停在我手心磨蹭。

甜美的氣味再度襲來,彷彿置身海中又湧來波波浪潮。
我放下手臂,翅膀開始迫不及待地顫抖。

我來這裡,是帶走死亡,和罪惡。

我走到一具男人的屍體前,他的身上...罪惡者的身上散發出瘋狂的甜味,
我彎下身,親吻罪惡者的額頭,他便在頃刻間化為雪塵,化為力量,化為一團帶有夜黑色彩的香甜氣味,
從口鼻湧入我的體內、迅速侵占我的每個感官,攀爬、蔓延、盈滿全身直至翅膀尖端,使我不禁一顫。
力量如流火滾過雙翅,使原本就滾燙的雙翅劇烈拍綻,連回流的血液都沸騰起來,
它們不斷瘋狂拍動著,流風紊亂地在空地間四處攢動,雪花漫天飛舞,野獸終於嘗到渴望已久的鮮血,
便如脫韁野馬,拉扯著要我一個接一個地親吻罪惡之人,飢渴地吸入源源不絕的力量、罪惡、及死亡。

有著美麗翅膀的純潔之獸靜靜跟在我身後,牠也繼續親吻純潔之人,
雪藍花開滿遍地,又積了新的一層冰雪,交織出另一種澄淨的淡香。
隨著甜味漸漸消逝,泉湧的力量滿足了我貪婪雙翅的饑渴,而沸騰的顫動也隨之平息。
很快,濃郁的甜味消失了,雪地上又再次空無一人,冰雪與花朵覆去鮮血的蹤跡,
只剩破舊的衣物和遺留品,空泛地被留在雪藍花叢中。

我和獸將它們一一集起,放進用植物編成的網中,一路拖過雪地,拖過永恆不變的海鑽樹林,
一艘殘破不堪的大船就停在岸邊,那艘木造的大船被歲月與磨難啃蝕得載浮載沉,不斷擦撞著島緣。
我展翅飛起,將一整網沉重的遺物丟上船舺,船身隨著窒息悶響一晃。
我拔下翅膀上的一根黑色羽毛,讓它乘著空氣緩緩飄落,並在碰到船舺的瞬間,
先是頃刻的藍色火花,接著立刻被猛烈的紅色火舌取代。
熊熊大火的高溫迎面撲來,獸飛到我身邊,我們拉著船桅將船拖離島緣,然後飛回島上,看著船沉。
濃濃黑煙開始漫上天空,汙染了無暇雲層,蔚藍晴空被染成了灰藍,和赤紅火光相互輝映,
船身被烈焰燒得劈啪作響,火焰吞噬腐木,大船在轉眼間瓦解,碎片凌亂地散落海中,
但我的火焰能在水裡燃燒,每片碎屑都會燃燒,然後下沉,下沉,直到消失殆盡,一點不剩。

我撫摸獸柔軟的背,黑毛刷過我蒼白指尖,牠收起的翅膀貼著我的,形成一條黑白分明的界線。
我將頭靠在牠左翅與肩胛骨的相交處,牠的頭摩娑著我的髮,嗚咽著。
這一次,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結束後立刻離去。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,只是,也許,有些空虛。
力量仍在體內奔騰,卻沒有獸柔和的溫暖,炙熱火光仍在我漆黑眼底燃燒,我渴望能將它澆熄。

天色漸暗,黑煙也逐漸散去,我們彼此依偎,在岸邊從天明坐到滿天星斗,最黑的夜裡,無數星辰閃耀,
黑色的獸變成黑髮的男孩。美麗的天使雷米爾。
我靠在他的肩上,他展開左翅包覆住我,湛藍的眼靜靜泛出淚光,彷若是想熄滅我眼底的烈火。

"不要離開。"他低喃懇求。
"你知道我不能留下。"我說。

他貼近我的那側翅膀開始慢慢枯黑,一根、一根,像被黑夜侵吞的晨光,像被墨水浸汙的白雪,
無聲倒數著我們無法改寫的結局---純潔與罪惡注定永世分隔,
而鼓動的脈搏是他愛我的詛咒,不再跳動的心臟與漆黑雙翅是我所犯罪刑的懲罰。

"留下。妳知道妳可以留下,我就會變得像妳。"他緊摟住我的腰,手指抓扯著我的白裙。
"那麼你就不會再懂愛了。"我抽開身,站起來面對他瞬間憔悴的臉龐。憔悴而美麗。
"難道妳在乎嗎?"他問道,帶著若有似無的諷刺。

我在乎嗎?
我當然不在乎。但我的理智與記憶不允許我這麼回答。

"雷米爾,我沒有心,不代表我也沒有腦袋。我知道你在乎。"於是我答道。

他的眼眸變得冰藍,灑滿熠熠星光,一滴淚珠滑落他的臉龐,瑩瑩閃動。
他將我拉進懷中,擁抱,像無法再次擁抱那樣。
我的耳朵貼上他頭側柔軟的髮,感受到他輕聲的啜泣與顫抖,飽含百年前的每道回憶,
那些他記得清晰深刻,卻在我心中逐漸被黑暗覆蓋、模糊、消逝,再也無足輕重的過去。
如今它們只是遺留在我胸中的一個巨大黑洞,等著被力量填滿,吸入所有罪惡,
帶走生命和死亡存在的證明。

他純白雙翅枯黑的速度加快,羽毛之間成為污染彼此的引線,從一根灼燒到另一根,不斷擴散。
我輕推他溫暖厚實的胸膛,他的心臟在我掌下跳動。

"我得走了。"我說。

終於,他放開我,整張臉籠罩在無法剝除的悲傷下。

突然間,我感覺身體的某處似乎被尖針扎了一下。

我撫了撫胸口,可是並沒有東西在那裏,疼痛只是一閃而逝。那是錯覺嗎?
我後退一步,拉開和他的距離,開始揮動翅膀,雙腳緩緩遠離地面。
他向前傾身想跟上來,但才一拍動翅膀,地面迸裂的聲響便劃破了撲翅聲間的寧靜,
數條藤蔓竄出地面狠狠纏住他的右腳,像是島嶼的爪牙、又像囚徒的腳鐐般,
泛著點點藍光,堅韌而不容逃脫。

"雷米爾。"我不禁喊道。

我一叫他的名字,他凝視我的懾人瞳眸就又泛出淚光。

"別又這樣離開我!"他再次哀求。孩童般的任性,帶著無可奈何的絕望。

我微微驅前,在他的右頰印上一吻,他閉上眼,在我唇下一顫。

"你知道我會再來。"我撫過他的髮梢,然後向後抽離,頭也不回的振翅而去。
我聽見身後傳來他的低聲呢喃。
"那麼我希望明天有人死在這裡。"他沉沉說道。

我笑了,苦澀地。天使也會說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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